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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
所属书籍: 我和我的命

十月中旬,“贵师”的同学转来几封信,其中有我大外甥杨辉写给我的信。

他的字写得很好,显然勤练过硬笔书法,这使我挺意外。

他以漂亮的楷体字向我求助——玉县那边的招兵工作已经开始,他一切条件合格。但他父亲不许他参军。他家盖房子欠下了两万多元钱,他父亲认为他已经到了该给家里挣钱的年龄。他是独子,那么新盖的房子将来还不是属于他的?他起码为家里还五千元的债还不是应该的?他父亲认为他也应该去外地打工,在为家里挣到五千元之前,没资格实现任何个人愿望。如果他敢违逆父意,那么他父亲会去大闹招兵处……

信的内容又给了我一个意外。尽管他父亲的理由是“硬道理”,却还是激起了我极大的愤慨。

我有三个选择。

一是置之不理。

二十年间,我只见过他母亲两面,只听他母亲说过两句短话,而且还不是对我说的。只见过他父亲一面,而且他父亲的态度对我一点儿都不友好。如果不是他告诉我他叫杨辉,我根本不知道他父亲姓杨,也根本不想知道。民间一向主张亲戚之间“互不干涉内政”——杨辉参军不参军,纯粹他们杨家的“内政”,我一个当年出生在别人家并且被弃的妹妹,与他们杨家谈得上哪门子亲戚关系?若我置之不理,谁也怪不得我。

或者,我给那从不相干的大姐夫写封信,建议他在事关独生子前途的问题上,眼光要放长远一些,儿子将来出息了,他晚年必定“得济”,起码大省其心。信一发出,我的亲情担当也就自我完成。于杨辉方面,有了一种认真对待的态度。至于他那父亲是否听劝,那就不关我的事了。估计他是不会改变想法的,也许还会这么说:“她算老几?我家的事轮不到她来教训我!”——那么,除了我之“自我完成”,对杨辉等于没有任何实际帮助,他该参不了军还是参不了军。

又或者,我给杨辉寄去五千元钱。我若这么做,连信也不必写了。杨辉把钱往他爸手里一交,说是我这个小姨为了帮他圆入伍之梦无偿提供的,他爸肯定哑口无言了。倘若居然又生幺蛾子,那就太混蛋了。有人白为他家还五千元钱债,估计他不会不明智到把这种利己之事给搅黄了。

第一种做法我不予考虑。

我大外甥小时候和我一块儿捉过泥鳅,他小我两岁,当年却像我小哥哥一样耐心陪我玩儿,尽量使我开心。我第二次独自回神仙顶,走时他是唯一送我的人。看罢他的求助信,两种情形总像过电影似的在我脑海交错浮现,使我的决定难以向第一种做法倾斜。

我的决定在第二种和第三种做法之间反复纠结,不知如何是好。在纠结的过程中,我又想到,当年杨辉在村里的小朋友都不跟我玩儿的情况下主动找我玩,那一定是他妈、我大姐要求他的。我的大姐虽然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了,当年对我有那份心,这使我无论如何不得不承认,亲情在她心里还是留下了痕迹的,起码是藕断丝连时无时有。进而联想到我生父为救我而受伤的事。如果当时不是我而是别人家的孩子身处险境,他是否还会那样我不好妄下结论。但他当年救了我一次毕竟已成事实,这事实证明他对我并非全无父爱。

种种的回忆像一只只手将我的决定朝第三种选择拽过去,使我的理智无力抗拒。或反过来说,正因为我够理智而并不情绪化,结果我选择了第三种做法。

深圳不愧是新现象颇多的城市,不少银行提供保险存放服务,这使我的存折不必再缝在衬衣前襟了。

我从一家银行走出后,存折上又少了五千五百元钱。这也意味着,我不但辛辛苦苦白干了一个月的活儿,连到手不久的“外快”也分文不剩;而两笔钱加在一起才三千多。如果不算“外快”,我等于早起晚睡地白干了两个多月。

尽管那么做是我自己最终决定的,但我委实高兴不起来。也不仅仅是那一天高兴不起来,连续多日都高兴不起来,李娟和倩倩都有感觉了。

李娟背着倩倩问我遇到什么愁事了?她能帮上点儿忙不?

我苦笑着说:“‘倒霉’了,身子不舒服。”

我说“倒霉”了是双关语,“身子不舒服”是假话,心里不舒服才是真状态。

我没直接将钱寄给杨辉,而是寄给了我二姐,同时寄给她一封短信,写明如果她把事办成了,五百元归她,算“代办费”。办不成,两笔钱都得退我。办成没办成,只看一个结果——杨辉能否顺利参军。我不认为如果没有那五百元“代办费”,我二姐也会努力去办。

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令人高兴不起来的事。

一天下午我独自在厨房切萝卜,刘柱走了进来,凑我身边看我良久,看得我很别扭。

我说:“没见过怎么切萝卜?”

他说:“你跟小李、小郝就是不一样。”

我说:“别跟我扯些不三不四的话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。”

他说:“你比她俩……那个词怎么说,叫‘沉静’是吧?你沉静的时候,有那么一股子特别的劲儿。我早就发现这一点了,我喜欢。”

我又说:“你妨碍我干活了。”

我刚一放下刀,他就将我抱住了,猴急地亲我。

我左右偏脸躲避他的嘴,同时挣脱不已。终于挣脱出一只手,扇了他一耳光。

他放开我,嘻皮笑脸地说:“有啥不好意思的嘛,我是真喜欢你。”

我操起菜刀指着他。

这时他父亲出现了,吼他:“还愿意跟着我干不?不愿意趁早滚回老家去,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!连搞对象你都不会,除了案子上的活儿,你就是个废物!……”

我把菜刀往菜案子上一砍,跑出了厨房,爬上车厢气哭了。

倩倩跟车买菜去了,只李娟一人躺在车厢里——她是真“倒霉”了,请了半天假。

她惊问我怎么了?

因为刘大爷说刘柱“连搞对象都不会”,我将发生的事告诉了李娟。我怕如果连她也不告诉,自己以后百口莫辩。

李娟说:“别担心什么,有我呢!我保证他以后不敢再纠缠你。”

第二天,趁刘柱一人在厨房时,李娟将我拽入厨房,搂着我肩,板脸瞪着刘柱说:“告诉你,我和婉之拜干姐妹了。”

刘柱愣愣地看着我俩,一副“友邦惊诧”的样子。

李娟又说:“告诉你我俩的关系,你明白什么意思不?”

刘柱反应迟钝地说:“明白……”

“明白就好。”

李娟撂下这话,拉着我手走了。

以后,刘柱都不太敢正眼看我了。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,但关系已经变得那样了,我无奈。

刘大爷找我谈了一次话。

“你们年轻人之间,谁喜欢上了谁很正常,被喜欢的不喜欢对方,可以好好说,犯不着用刀指着谁,那多吓人?万一……以后可不许再那样了,啊?……”

他明显是在批评我。

我向他承认了错误,保证以后绝不那么冲动了。

他又说:“刘柱确实真心喜欢你,他跟我念叨过。我那儿子,文化太低不假,但他肯吃苦,能攒钱,跟着我干了几年,以后有了机会,独当一面地单干是不成问题的。我保证,他过日子是把好手……”

我说:“大爷,我有朋友了。”

除了这么说,还能怎么说?

“我家虽然也是农村,但我却是国企老工人,有退休金。刘柱他哥是镇派出所所长,家安在镇里。我家院子大,前年新盖的一正两厢砖瓦房,现在只我老伴在家守着。刘柱下边再没弟弟妹妹,将来家业全是他的。如果他将来也想把家安在镇里,那对我们不是难事。即使想安在县城,也不是个问题……”

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。

我低着头,只得又说:“我有对象了。”

他对我的话还是不作正面反应,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一味说下去:“刘柱的姨父是县委办公室主任,他一个叔是包工队队长,总之我们的三亲六戚在我们那的地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,没人敢欺负我们。遇到了是是非非,别人得给面子……”

我第三次说“我有对象了”后,他才终于收住话;也不看我,两眼看地,就那么一动不动沉默片刻,讪讪地又说:“你声音太小,前两句我没听清。那么,算我白说。”

他说完,起身就走。以后,对我不冷不热的了。除了工作上必须说的话,不跟我再说别的话了。

这是我极不愿面对的事。比杨辉那封信还不愿面对。两件事叠加,使我的情绪那一时期特消沉,总想哭。但绝没想过离去,我还惦着年终奖金呢。用民间的话说,我快变成一个“掉在钱眼儿里”的人了。自从离家出走,我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不少变化,“掉在钱眼儿里”了也是变化之一。

十月底,我收到了我二姐的信,那种中学女生的笔体,使我断定是她女儿赵俊代笔写的。她的字没杨辉写得好,但看得出她一心想要尽量写好,并且重抄了一遍。

我二姐在信中说,“按你的指示,把事落实了,你只管放心。”还说,“其实你大姐家的日子,也不是多么困难。她家一个儿子,我还一儿一女呢。她家杨辉一参军,家里没什么负担了。我这一儿一女,却正是花钱的时候。农村盖房子,谁家不借钱?一万两万,打工一年不就还上了?我家欠的,比你大姐家还多呢……”

我把信撕了。

我决定不回信。

那封信中,除了“把事落实了”那一行关键的字,别的话都令我反感——好像我为杨辉的事白出五千元钱完全是多此一举;好像我真要急亲人所急雪中送炭,她何小菊才最应该受到帮助。那日我对钱产生了一种相互冲突的意识——膜拜与厌憎。是的,首先是膜拜。倘若我不出那五千元钱,即使接连发出几封信,把道理说烂了,杨辉参军的事会顺利解决吗?肯定不能啊。估计后几封信,对于我大姐的丈夫(我真不愿称他姐夫),还不成了撮火之信?可五千元一到位,我和我大外甥,居然都顺利地心想事成了。倘若我并没给我二姐也寄去五百元“代理费”,她会替我去办吗?难道她不会回信以“不干涉内政”为借口,采取“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”的态度?或者,也象征性地去我大姐家说上几句,实行了“自我完成”,对结果却不予落实?要是那样,我的五千元有没有可能功亏一篑地白出了呢?如果我大姐的丈夫既收了钱,也还是不许他儿子去参军,我又能有什么辙?相距千里之遥地与他打官司将钱要回来?那现实吗?

可钱一用到位,那事迎刃而解,不留任何尾巴。相比于道理,钱的作用简直功莫大焉。道理的作用显得那么地轻如鸿毛,令人不屑。这还是在所谓“亲情”之间,杨辉还是我们一个共同的亲人。

领略了钱这种“唯我独尊”的作用,我对钱不由得起了厌憎之感。那是一种附带着恐惧的厌憎;因恐惧其“唯我独尊”似乎足以压倒其他一切作用的作用而恐惧,因这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而厌憎;因恐惧还与膜拜撕扯不开,所以厌憎也与重视交织纠缠……

对于我,一种好的局面是刘柱又开始追求倩倩了,而倩倩似乎也乐于应和。

中午时,我们姐仨的车厢“宿舍”往往只有我和李娟了,倩倩常到后边的车厢去与刘柱腻乎,而刘大爷会在食堂里歇息。后边的车厢,又往往传出倩倩咯咯嘎嘎的笑声,听来刘柱将她哄得很爽。如果倩倩的笑声不断,李娟就会高喊一嗓子:“有完没完?不想让别人睡会儿了?”后来,干脆找了根铁棍子,懒得喊了,用铁棍子猛敲我们前边车厢的车帮。刘大爷对倩倩也格外关照了,不显山不露水地减少她的劳动量。我和李娟干的活必然多了,时间也长了。

有次倩倩惭愧地对我俩说:“抱歉了哈,我没要求区别对待。”

我不知说什么好。

李娟却说:“不客气,可以理解。”

因为刘柱与倩倩的关系起了变化,一天比一天黏,刘柱父子对我的态度也好转了。刘柱甚至满心幸福地当着倩倩的面对我和李娟说过:“柱子哥这种叫法过时了,以后你俩该叫我姐夫了。”倩倩听着,并无抗议的反应,反而洋洋自得地笑。

过后,她对我和李娟说:“你俩别因为干活多了心里不痛快啊,年底我让他们父子给你俩多分奖金。”

李娟说:“这话我爱听。”

我还是不知说什么好,但心里暗自高兴;我已经更往“钱眼儿”掉了。撇开奖金那茬儿不论,我也高兴。我甚至想找机会对倩倩表示感谢。如果不是由于她和我是姐们儿关系,刘柱父子对我的态度未必会变好。那机会其实是有的,然而我单独面对她时,却不知说什么好。在刘柱那儿,她是“备胎”,这是明摆着的。我怕哪句话说得不当,伤了她自尊心,反而得罪了她。

十一月中旬我相继收到了两封信;信件已经可以直接寄到工地了,有专职的邮递员送达。

一封信是杨辉写给我的,内有一张四寸全身彩照。信的内容自然是一些感激的话——他如愿成为一名士兵了,还是海军。在陆地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后将登舰出海,他立志要做一名优秀的海军战士,争取将来成为海军军官,为我为他自己为他的家人、亲人以及神仙顶的人们争气争光。照片上的他威武挺拔英气勃发,漂亮的海军服使他显得很帅气。

那封信使我内心充满喜悦,觉得我为他的事付出的良苦用心获得了圆满回报,五千元的支用太值太值了。我想,即使他将来并没当上军官,又回到了神仙顶,也会不同于神仙顶的前几代人——我相信“部队是一所大学校”。

李娟和倩倩也看到了照片,都因我有那么帅气的一个大外甥而惊讶,也有些不相信。我郑重发誓没骗她俩,她俩才信了,却又质疑起我和我大姐的年龄差来。那是我身世的“原创”,也是几句话解释不清的,而且是我当时不愿对任何人讲的。

“说来话长,以后再详细讲给你们听哈。”

我用这么一句话搪塞了过去,希望她俩过后就忘了,不再问起。

倩倩说:“如果他以后能当上舰长什么的,不管是不是你外甥,我都要追他。但如果没当军官的命,那我就只做他一个干姨吧。”

“滚一边儿去,没句正经话!”

李娟将她推开,搂着我耳语:“我爱当兵的人。我对象是工程兵连长,哪天我带你去见他。”

倩倩叫道:“以为说悄悄话我就听不到了?你那点儿小秘密还瞒得过我呀?我也要认识认识准妹夫!”

我和李娟都笑了。

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李娟一下,在心里默默为她祝福。

第二封信是我养父孟子思寄来的。我工作稳定后,主动给他写了一封信,向他汇报我一切都好,请他放心。我认为这是我起码应该做的,也是必须做的。他养育了我二十余年,我不可以说消失就从他的生活中蒸发了。那除了是忘恩负义,没有第二种结论。我的“校长妈妈”泉下有知,也会谴责我的。我并不是怕什么人的谴责,而是因为如果不那么做总有块“心病”似的。那么做了以后,睡觉都香了。

养父在信中说男人有时内心很脆弱,即使当了父亲,当了市长;即使是一个经历过人生摔打的男人,内心有时仍难免会那样。我“校长妈妈”去世后,他的内心就曾脆弱得一塌糊涂,情绪一下子消沉到了难以自拔之境。

而我,自从养母去世后,一想到她,“校长妈妈”这一称谓油然而现。我事实上有两个妈妈,我在心里不可能不对两个妈妈加以区别。不论听别人说到或看到“妈妈”“母亲”四个字,我的联想一向是“校长妈妈”,并没见过也不可能再见到的生母,只不过是由“校长妈妈”附带着想到一下的女人。想到一下就过去了,如同一个人想到家乡的井或江河,会附带想到井旁的枯树或常出现在江边、河边的钓者——如果确有的话。

养父还在信中告诉我,他和曲阿姨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就友好地分开了,不是由于任何别的原因,仅仅是因为性格和生活习惯太难融和。曲阿姨此前一直未婚,独自生活惯了,对家庭主妇的角色一下子难以适应;他呢,与我“校长妈妈”休戚与共地生活惯了,一下子也很难适应一位“全新”的妻子。

他说他和曲阿姨仍是好朋友,可用“红颜知己”来形容。

“女儿,虽然你说你一切都好,希望我放心,但我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大学没读完就成了远离家乡的打工妹,而且还是女帮厨,我心里就不是滋味,觉得自己做父亲做得太失职、太失败了,也觉得太对不起你妈妈。如果外边的世界确实很无奈,那就回家吧。有爸爸的直接关照,你的人生又会是另一个样子啊,那究竟有什么不好呢?……”

我的泪水滴湿了养父的信。我之愀然,不仅因为他仍爱我这个女儿,还因为他承认自己的脆弱,也因为曲阿姨竟不能代替“校长妈妈”成为与他朝夕相处的生活伴侣。

我当日给他回了一封信,对自己的任性作了自我检讨,请他放心,向他汇报我不但自己能挣钱了,而且会因为工作表现良好获得年终奖金,与两个一块儿打工的姐妹也相处得很好。外面的世界不全是无奈,也有精彩。我估计他肯定也特别关注深圳的发展——当年,有几个当市长的人不关注深圳现象呢?我就将自己看到的、听到的种种深圳发展的大好局面全写在信上了。那是一封四页纸的长信。

一个星期日的下午,李娟说晚上将有人请我们吃饭。我和倩倩问是什么人,李娟卖关子,说见面了自会介绍。

晚上,在市里一家大饭店的单间,我和李娟见到了做工程兵的周连长——与李娟相爱的那个男人。周连长三十几岁,中等身材,看上去很健壮,体格像运动员,但神情一看就是参谋、干事那一类军官。他性格温和,笑起来还有点儿腼腆。面对我们三个女性,他显得怪拘谨的,李娟反复说我和倩倩是她好姐们儿,他的表现才逐渐放松了。他喜欢说“同志们”,那是他的口头禅。他一那么说,我们姐仨就忍不住笑。我们笑他自然也笑,所以好像一直腼腆着。

他和李娟是东北老乡,家都在农村,两个村子离得不远。李娟有次从深圳回东北探家,在列车上认识了周连长。她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,幸有周连长一路照顾没怎么受累。不想,一年后,二人又相遇在深圳的同一处工地上,可以说是天公作美。

周连长也很坦率,告诉我和倩倩,家里原本为他订下了一门亲,可那姑娘因他是个一年到头走南闯北的人,不久就变卦了。

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李娟说:“但愿我俩能成。”

我说:“准能。”

李娟说:“你变我都不变。”

倩倩就提议为李娟的话干杯。

那顿饭是我到深圳后吃的最高档的晚餐,以海鲜为主,大对虾“管够造”。估计对倩倩也是那样,我俩都吃得不亦乐乎。

离开饭店前,周连长送给李娟一个精致的笔记本——第一页是一个大大的“奖”字;第二页上有他写的诗句:“两心相许,又岂在朝朝暮暮”;第三页上写的才是关键文字:亲爱的娟保存。

在我们姐仨回去的路上,倩倩开玩笑地问李娟:“你怎么不让他派车送送咱们啊?”

李娟说:“他自己也会开。”

倩倩说:“他们工程兵的工地上军车可多了,他是连长,那就是他们工地上的第一把手呀,肯定有专车嘛。”

李娟说:“确实有,可连我都没坐过。他要是开车送咱们,那不明摆着违犯军纪啊?”

倩倩揶揄她:“听,还没领证,八字还没一撇呢,就开始向模范军嫂看齐了!”

李娟对我说:“拽住她,今天我非撕烂她那张贫嘴不可!”

还没等我有所举动呢,倩倩咯咯笑着跑开了。

李娟又对我说:“今天对我是个重要日子,你和倩倩是我姐们儿,他同意见你俩,证明我和他的事在他那儿板上钉钉了。你和倩倩等于是我们爱情关系的见证人。”

李娟显得特高兴,一路高歌,倩倩也跟着大声唱。连我这个很少唱歌的人,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。爱情带来的幸福是有传染性的,在朋友之间传染得更快。我和倩倩幸福着李娟的幸福,快乐着李娟的快乐。

快到年底时,工程兵的援建任务完成了,周连长要带着他的战士们离开工地了,我和倩倩陪李娟与他道别。战士们已经在一辆辆卡车上了,周连长在车下等我们。我们姐仨远远望见他在来回走,反复看手表。

我们跑到他跟前时,我替李娟说:“对不起,来晚了。”

周连长说:“不晚,很准时,是我们的兵上车早了点儿。”

我们姐仨并肩站着,他与我和倩倩先握手,后敬礼。与李娟却既没握手,也没敬礼,而是小声说:“你到我们工地几次了,不少战士都认识你了。既然咱俩的关系已经确定,那么我就向他们宣布了,你跟他们打个招呼吧。”

我从没见李娟红过脸,但那时却红极了,讷讷地问:“多不好意思呀,说什么啊?”

周连长边轻松地向卡车推她,边说:“没什么不好意思的,不想说什么摆摆手也行。”

李娟就向战士们摆手,只“嗨”了一声,之后难为情地笑。那样子像明星在向粉丝打招呼。

战士中忽然有人喊:“嫂子!……”

四辆卡车上一百几十名士兵接着喊“保重”二字。

“嫂子!”

“保重!”

“嫂子!”

“保重!”

喊声直上云霄。

李娟也喊了两句:“你们也保重!我爱你们!”

她的喊声使气氛一时肃静。

在那阵肃静中,李娟双手捂面哭了。

周连长这才又走到她跟前,替她放下双手,啪地一个立正,向她敬了一个特帅的军礼,随即以正规的军人动作向后转,双拳夹腰,小跑着上了最前边一辆卡车的驾驶室。

转瞬间,四辆卡车绝尘远去。

倩倩说:“就这样啊?”

李娟说:“我满意了。”

此前,关于爱情带给人的伤害,我已听说了不少,在小说和电影、电视剧中,尤其如此。但那日那时,我忽觉爱情好的时候,确实很好。若有庄严衬托,另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好。

我受感动了。

各处工程都已竣工,偌大的工地一下子冷清了,只有几辆推土机在进行清除工作。

一日,刘大爷从办事处回来,唉声叹气,愁眉不展,一副受尽憋屈的样子。

我们姐仨问他领回奖金没有?

他说看来奖金泡汤了——财务室换了人,不认当初那合同的账,理由是投资超了,奖金一概不发了。

倩倩急了,埋怨刘大爷:“难道盖着大红章的合同是一张废纸?他们不给你就认了?你没跟他们理论?”

刘大爷说:“我能不理论吗?可那个主事的矮胖男人根本不理我啊,不认又能怎么办?”

我生气地说:“告他们!”

刘大爷说:“你没见工地上快没人了?过几天办公的活动房一拆,他们坐办公室的人也都回老家过年了。即使法院当天就受理了,可哪天开庭是咱们说了算的吗?开庭那天哪找被告去呢?难道咱们都不回老家了?一块儿找地方住下去等着打官司?”

刘大爷的话说得我哑口无言。

刘柱那时从市里回来了,一听他爸讲了遍没领回奖金还受到屈辱的经过,暴跳如雷,一副怒从心底起、恶向胆边生的样子,操起炒菜的铁锨往外就冲。

刘大爷抢前一步,挡在门口,指着他大喝:“你给我放下!”

刘柱说:“好,放下就放下,那我带上这个行不?”

他放下铁锨,又从面案上操起了压面的杠子。

刘大爷上前夺下杠子,劈面扇了他一耳光,训道:“合同上写的是我的名,盖的是我的章,我都没要来,你去就不一样了?你以为这是老家?地面上都是向着咱们的人?”

刘柱气急败坏地吼叫:“不按合同办事我就敢砸他们办公室!”

刘大爷指着倩倩又训道:“那会是个什么结果你想过吗?你不为自己的下场想一想,也不为她想想吗?”

刘柱看一眼倩倩,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,双手抱头蹲下,一声不吭了。

我听糊涂了。

刘大爷转身看着我和李娟说:“出门在外,谁都难免被坑一次,两万多元奖金我们父子不要了。我们认了,劝你俩也认了吧,不认咋办?”

李娟一言不发,抓住我一只手,猛转身往外便走。

我以为她有话要单独跟我说,她却并没说什么,一直把我带到了“宿舍”前。

李娟爬上车厢,直挺挺仰躺在她的褥子上,大睁两眼瞪着帆布顶篷,胸脯一起一伏,分明气得不行。

我坐在车厢口属于自己的位置那儿,呆呆地看着李娟不知如何劝她。我也生气,非常生气。虽然我已经“掉钱眼儿里”了,但双手还扒在外边。奖金,我所欲也。明明是自己付出了辛勤劳动应该获得一笔钱,而且有合同担保,就因为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蛮不讲理的家伙,说不给就不给了,这样的事谁遇到了会不生气呢?但我生气也不仅仅是因为奖金泡汤了,更因为一个“理”字——不讲理的事第一次落到了我头上,我尝到了“哑巴吃黄连,有理没处说”的滋味。何况我知道,李娟将工资按月寄回家去了,她是长女,下有一弟。她父亲打工时砸伤了腿,干不了重活了,属于半残疾的人——她是要等着奖金作路费探家的!

倩倩回到了宿舍。她的褥子挨着李娟的褥子。她也坐在褥子上,看着李娟说:“想开点儿。如果探家缺钱,我借你。”

李娟冷言冷语地问:“刘大爷指着你对刘柱说的话什么意思?”

倩倩淡淡地说:“我有了。”

李娟一下子坐了起来。

倩倩却仰躺下去了,双手捂在腹部。

“‘有了’什么意思?”

李娟瞪着她,像虎妈瞪着操心女儿。

“还能什么意思?我怀上了,刘柱的。我得跟他回他老家,把孩子给他生下来。我可不做‘人流’,怕以后落病,没法再生育了。”

倩倩的语调仍那么地平静,说得轻描淡写,如同在说别人的事,而且是寻常事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可想清楚了……”

“怎么就算想清楚了?怎么又是没想清楚?刘柱是孩子他爸,我不跟他们父子走还有什么选择?都是寂寞惹的祸……”

倩倩自嘲又无所谓地笑了,居然笑出了声。她的笑声一过,“宿舍”里一阵沉静。

在沉静中,李娟也不站起,龟似的爬到我跟前,小声说:“那我的打算就与她无关了,我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
她说罢她的打算,眼睛对眼睛看着我补充:“你不参与我也要一个人那么做。”

那时的我,忽也觉得豪气干云。并且,还有种侠义之气笼罩了我似的。

于是我说:“一切听你的。”

倩倩也躺着说:“我参与。”

李娟头也不回地说:“没你什么事儿。”

倩倩坚定地说:“你可做不了我的主,姐们儿不是嘴上说说的关系。”

我们姐仨出现在财会办公室时,有个矮胖子坐在椅子上看报,一条短腿担在窗台上。

办公室那会儿就他一人,他诧异地看着我们。

倩倩虽已怀孕,但她自己不说别人是看不出来的;那时她往腹部缠了东西,挺着个“大肚子”,看上去不久就要生了。手里还拿只大号可乐瓶,里边灌满了椰汁,一脸鱼死网破的气概。

我和李娟手里也有同样的塑料瓶,贴着“敌杀死”的商标。

我们姐仨站在办公桌前,矮胖子将脚从窗台上放下了;转椅一旋,他正对着我们了。

李娟将满满一瓶“敌杀死”放桌上,商标正对着他,双手按在桌上,俯身问:“看清楚了?”

矮胖子说:“你们有病啊?这是你们推销农药的地方吗?”

“我们不是推销农药的,我们是来跟你玩命的!”

我此话脱口而出。一说完,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。

矮胖男人看着我瞪大了眼睛。

李娟就向他宣布了我们的要求。

“放肆!你们以为自己是谁?老刘头儿来了都没用,我会买你们的账?跟我耍泼我就怕了?滚!滚!要死外边死去!……”

那男人恼羞成怒,连连拍桌子。

李娟说:“不,我们姐仨已经铁了心了,要不发奖金就一块儿死你当面。死前,怎么也得给你留下深刻印象,要不死不瞑目。”

李娟说完,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晃晃,扭开盖,将冒着热气的水兜头就向对方浇下去。

那男人烫得叫起来,离开了椅子。

我都把玩命的话说出口了,那会儿不能没行动了。

我拿起桌上的墨水瓶朝白墙砸去,墙上顿时“红花绽放”。

倩倩说:“红花也得好叶配,那才好看。”

她也拿起一个墨水瓶砸向那面墙,墙上出现的却是一片“黑浪”。

“这瓶肯定是蓝的。”

我将最后一瓶墨水也砸到了墙上,墙上出现的果然是“蓝色海洋”。

李娟又捧起暧瓶,使劲摔在地上。暖瓶一爆,那多大声啊!

矮胖男人万没料到我们会那样,目瞪口呆僵在那儿了。

这时门一开,二男一女进来了。其中一个男人五十来岁,穿无徽章军服,看上去刚转业。

他吃惊地问矮胖男人怎么回事。

矮胖男人结结巴巴说不成句话。

李娟就又将我们的正当要求说了一遍。

我说:“她是周连长的未婚妻,未来的军嫂。”

五十来岁的男人问我:“前几天离开工地那个工程连的周连长?”

我说:“对!我们姐妹三个送他们时,他们集体向我们敬礼来着!”

我成心夸大其词。

五十来岁的男人不板着脸了,对李娟说:“给我合同看看。”

李娟傻眼了,我们没向刘大爷要合同。

五十来岁的男人说,“没带算了。”一转头对矮胖男人说,“你把合同找出来。”

矮胖男人一会儿说忘了放哪儿了,一会儿说文件柜的钥匙不见了。

五十来岁的男人说:“好好想,慢慢想,我坐着等你。”

他在旋转椅上坐下了。

倩倩忽然唉哟起来,说腰疼。

五十来岁的男人说:“那不好几把椅子嘛,你们也都请坐。都别冲动,合理的要求应该得到兑现,深圳是尊重合同的地方。”

我们姐仨便都坐下了。

那位女同志扶倩倩坐下时,趁机将她那瓶“敌杀死”拿过去,背在了身后。

五十来岁的男人仔细看看桌上那瓶“敌杀死”的商标,拧开盖,闻了闻,又把盖拧上,什么都没说,只是眉头微皱了一下。

合同终于拿在他手中了,他看得很认真。几分钟内,我们姐仨屏息敛气,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脸。然而他脸上除了认真的表情再无任何别的变化。

他放下合同后对矮胖男人说:“上边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吗?你为什么不按合同办呢?”

听了他的话,我们姐仨都暗舒一口气。

矮胖男人支支吾吾,顾左右而言其他,难堪地狡辩。

“别说那么多了,立刻把他们的事给办了,办完到我办公室来一下。”是转业军官的做派,利索地起身往外便走。他在门口站住,转身看着我们姐仨又说:“以后遇到类似情况,应该找领导,采取过激行动也是不可取的。”

我们姐仨一齐点头,连“谢谢”二字都忘了说。

那一男一女将地扫干净,也同时离开了。

矮胖男人数完钱,让我们在收据上签字时,垂头耷拉脑的,不敢与我们的目光对视。

见李娟从他手中接过钱,倩倩煞有介事地说:“娟,我心里还是不痛快。”

李娟说:“那你想怎样?”

倩倩恨意难消地说:“这王八蛋肯定是想把咱们的奖金给贪污了,我要用一条半命教训教训他,让他没有好下场!”

倩倩说完,拧开瓶盖,一仰头,咕咚咕咚喝下了半瓶椰汁。

“哎哎!……”

那矮胖男人从椅子上滑坐到地上了,并且,再就没起来,也不知是吓昏了还是咋的。

我们姐仨走在回去的路上时,议论着我们的胜利和那矮胖男人可能会受到的处分,都特亢奋。

李娟却忽然不说话了,表情忧伤。

倩倩问她怎么了?

她说:“要不是没什么好办法了,谁愿意那样啊!”

她流泪了。分明,因为那么做了倍觉羞耻。

我心里却没她那种忧伤,更没她那份羞耻感。

我不但仍亢奋着,简直还可以说一路走得意气风发,精神豪迈,甚至想学京剧中的好汉那样,仰天长啸,大呼“快哉”。

“外边的世界很无奈”——这一点我已有所领教。

“外边的世界很精彩”——精彩是由我们姐仨的行动证明了的,等于我第一次为“外面的世界”做了贡献,使正义得到了伸张。至于手段,我干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,非责备自己呢?我才不羞耻呢!

刘大爷很义气,见我们姐仨竟然把奖金要回来了,坚持平分。

我坚决反对平分——李娟和倩倩比我早到食堂半年多,平分对她俩不公平。但我是唯一少数,拗不过他们四人,最终还是平分了。

平分倒使我觉得羞耻了。我没占过任何人便宜,内心十分不安。

我从自己的奖金中点出了多分到的部分,一半硬塞给了李娟,一半硬塞给了倩倩。

我使李娟接受的理由是:“与你相比,我不缺钱。我一点儿家庭负担都没有。”

我使倩倩接受的理由是:“你接下来得准备做母亲了,用钱的地方比我多。”

李娟和倩倩与刘氏父子同日同时离开工地——刘柱联系了一名开卡车的司机,可以直接将他们四人载到车站。他们东西多,一块儿走互相照应着,顺利多了。

二○○二年的中国不少人有手机了,但我和李娟和倩倩还都没有。普通的诺基亚也须三四千元,我们都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买手机的姑娘。而绝大部分农村人家还没电话,我们的联系只能靠通信。

她俩都给我留下了通信地址。

刘柱临上车时,似乎想跟我说什么,却又碍着她俩在旁边不便说。我猜到了他想跟我说什么,主动拥抱了他一下,并叫了他一声“姐夫”。

这使他走得特高兴。

他望着食堂说:“和你们姐仨相处得真好,这一走我没留任何遗憾。”

而我在心里早已原谅了他。

我认为若一个女性被男人所爱,即使对方毫无使自己心仪的方面,即使他的表达很粗鲁——说到底,就算他是百分百的单方面想入非非,就算他完全忽略了是否“般配”的问题,只要他的追求非属暴力式的,一旦明白了没希望也不再纠缠不休——那么他的粗鲁表达就是可以也应该被原谅的。

就爱本身而言,任何一个男人爱任何一个女人,或反过来,本质上都是一样的;不一样的只不过是所谓“般配”不“般配”的问题。只要是真爱,那就不能以鄙视待之。

是的,我确实原谅了刘柱。

也确实对倩倩满怀感激。

如果不是由于倩倩的存在,我也许不能在这处工地干到年底。

我握着拉杆箱的拉手站在原地,呆望着那辆卡车驶远,直至已分不清是谁还在车上向我招手。

我缓缓转身望着食堂,它好像在对我说: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。”尽管我们没做过宴席,但人间的聚散离合,与宴席的区别不大。

我环望四周,除了已竣工的几座高楼大厦,此外再无别物,连一辆吊车或一台推土机也没有。那食堂是最后的多余物,最迟明天下午,将会来一批人将它也拆除。推土机将把那里推平,不留一点儿痕迹。

而我,事实上成了最后一个离开工地的人。

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联想——仿佛一场出现过千军万马的大剧已经结束,全剧组已经撤离,主角们配角们都已各奔东西,投入到下一场大剧中去了。舞台也已清扫干净,悬起的幕布也没必要再落下,因为无须换场,舞台所期待的只不过是另一个剧组的到来和另一场大剧的上演。而我,作为前一场大剧的群众演员,小小的,微不足道的,有我无我无关紧要的群众演员,连群众甲乙丙丁都不沾边的群众演员,仍茫然地,满心惆怅地,怅然若失地伫立台上,不知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。

“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。”

以上两句诗,在我头脑中油然而现。

但我还没有茫然到不知自己该怎么做的程度。

我在心里默默说:“别了,我的‘修道院’。”

我转身拖着拉杆箱走在压道机压出的临时土路上,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走着,如同一个旅人。

是的,我觉得我像一个修女,那即将消失的食堂是我修行过的修道院。虽然它给予我的启迪与宗教无关,却向我昭示了一些做人之道。我对它赐以实用之道心存感激,而那是我的“校长妈妈”和“市长爸爸”不曾教过我的。

忽然我听到了猫叫。

我们姐仨的“小朋友”已经长大了,有一尺半了。它在食堂吃得好,长得快。李娟替我将它装在筒式背篼里了,只露出脑袋,而我将它背在身后了。它肯定因为稔熟的人被车载走,只剩下我自己了,虽然在我身上,却看不见我的脸,所以不安了。

我将背篼移到了胸前,抚摸一下它的头,安慰地说:“别怕,不是还有我吗?”

它又叫了一声,似乎明白我的意思。

它是唯一陪我离开工地的“朋友”,我决定与它长相厮守,不弃不离。

那时夕阳红似火,大如轮,悬在远处的市上空。一些建好的或没建好的高楼大厦的轮廓,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橘红色的边。一阵阵海风吹过来,空气中有种潮湿的咸味儿。

我首先要做的事是要在市区找处地方住下来。

我一边走一边想到了人和所谓人生方向的关系。

那不是为了思考而进行的思考,甚至也不是下意识的思考。那只不过是头脑本身无法“空闲”下来的自然而然的反应,想那么严肃的问题和想“先有鸡还是先有蛋”的无聊问题没什么区别。

我想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起初是没有什么人生方向的,方向往往是生存过程中逐渐确定的。但极少数人的确是在青少年时期就有了方向,比如王储自会清楚他的人生方向是继位为王;古代科举制度鼎盛时期,士子们的人生方向是中举“服官政”,是“修齐治平”。中举是目标,未中举则不能“服官政”,“修齐治平”也就成了最空的空话。又比如周恩来,年纪轻轻就写下了豪迈的自勉诗,“遂觅群科济世穷”就是他的人生方向,“难酬蹈海亦英雄”,意志何等地高洁!我一向觉得,他的自勉诗比张载那四句名言务实多了。

但是,寻常如我这样一个打工妹,什么又是,或更积极一点儿地说,什么又应该是我和我的人生方向呢?

我老老实实地承认——我当时没有,也不想有。并且明白,不必非有,想有也是白有。

世上有灵万物,无不向死而生。

死即人的终极方向。

所以像我这样的小女子,对自己的人生别做那么远的规划吧,只确定一个下一个的短期目标,反而也许是明智的表现吧。

是的,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。

我之人生的第一个目标,业已在那食堂里开始并结束,我身上有几千元钱,自己靠诚实的劳动挣到的,可算实现了预期。

手中有钱,心中不慌,所以我能够拖着拉杆箱,胸前吊着“小朋友”,不慌不忙,旅行观光似的走,闲庭信步似的走。

我之人生的第二个目标就在前方,不是海市蜃楼,也不是自欺欺人的主观想象,而是千真万确的所在。

它就在那儿,我每向前走一步,就离它更近一步。它只能由我离它越来越近,它连半米都无法移远。

它就在那儿,上空是如血的夕阳和绚丽的晚霞,静静地恭候似的期待我的到达。

我要在那里找一处住的地方安下身来。

我要在那里再找到第二份工作,希望工资比第一份高点儿。

我那时忽然悟到,绝大多数的人和极少极少的人之人生,最主要的区别在于——后者是较早地就有了人生方向的,前者却大抵只有一个又一个具体而微的人生目标。在接近的过程中、实现的过程中,若也感觉到了方向,那么顺其自然活将下去;若终究并没什么方向可言,没有就没有呗——好比当时的我。

如果我的“校长妈妈”仍在世,她肯定不允许我的人生居然没有方向。我自己想没有都不行,我的“市长爸爸”会全心全意配合她,使我的人生走上“正轨”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走一步算一步。

但我已经不属于极少极少的人了。

我已经与绝大多数人为伍了呀!

人生没有方向,只有具体而微的目标便又怎样?我偏要以身一试,且看究竟如何!

难道一个人只有庸常而微的不间断的目标,就不需要脚踏实地去实现了吗?

李娟是有下一个具体目标的——她要用自己辛辛苦苦一天几十元挣到的钱为父亲治病解决燃眉之急;她的下一个目标是为她家盖起新房子。

倩倩的下一个目标是买手机;她的下下一个目标是什么,她没告诉我。

刘大爷的下一个目标是为刘柱把婚事办了。

刘柱的下一个目标是他和倩倩先成为镇里的居民,下下一个目标是成为县里的居民。他曾说他是想一步到位的,可钱还不够。

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走到市区去。我倒想坐车,可没车可坐。好在离市区并不远,一个小时肯定可以走到。比起来,我的下一个目标最容易实现,也最需要脚踏实地。

我不脚踏实地往前走,难道还指望自己长出翅膀飞将去?

“是吧小朋友?”

我低头问了一句,见它已睡着了。

我能给“小朋友”以安全感,这使我觉得自己也不是一个多余活在世上的人。

我脚踏实地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,头脑中一路冒出些乱七八糟介于值得想与不值得想之间的想法。不是我自己非想不可,是那些想法自然而然地从我头脑中冒出来的,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按住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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